1
“那么……”“不如……”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嘴,屋内便更静。
半晌她不言语,顺手解开小西装的钮扣。他看见她的白衬衣,已生了折痕,反而更像白莲,花瓣皱皱的芬芳,他心头微痒痛仿佛有小鼠在啮咬,只道,“我先洗澡好吗?”
她说,“你出来的时候替我关灯,谢谢。”
黑暗包容了这许多:她白胸围黑内裤,圣母般朴素庄严,她的轻轻拥抱亦是神迹,唤起他大地震动的感觉;而他细细吻她,自顶至踵,在她周身燃起一蓬蓬小火焰,流光烁烁。比恨更炽烈,比仇杀更用全力,却是缠绵缠绵的爱,忽然听见巴赫的天堂之声,降落——
是她或他,不小心,踢到了音响的开关。
他们不再需要语言或者光亮。
是为第一夜。
2
他不曾寻求,然而得着。
这样的事他听说过,某些网站与聊天室也上过,3分钟后就作呕退出,虽然他从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,而年轻仓促、迫不及待的日子早已远去。他非常散漫地,对待网络间的邂逅。
有段时间他人类学读得很投入,起名“忧郁的热带”,结果在聊天室,居然有人叫“李维斯陀”(《忧郁的热带》为人类学名著,法国人类学家李维斯陀所著)。原来是个女子,并且有所意愿。这样说来,是她写了他,创造了他,她是他的神了。不主动却也不曾拒绝,除了顺遂天命,他没有第二种选择。
后来用语音,然后打电话——他特意买一个新的手机号,最后约在酒店大堂见,他事先定好了房间。
再没有更简单的事,如聊斋,却比鬼狐之恋魅更松刮平常。而她的身体,清香瑰丽是白蟒。
他说,“不如去我家。”她迟疑一秒钟,他的心便秋日橘似,在风里高高挂着,欲坠不坠,她说,“好。”
没有女式拖鞋,可见他没有带女人回家的习惯。他道,“你可以不换鞋。”
她已脱了杏色细高跟凉鞋。
她不要可乐、雪碧……所有碳酸饮料,也对饮水机皱眉,“不够热。”赤脚立在厨房里煮开水。茶叶倒是极好的武当白毫,然而是从壁橱一角找出来,他几乎带着愧意递给她。她把沸水冲入玻璃杯中,干燥几乎蒙尘的茶叶,魂魄来归,冉冉开放,复有柔嫩面容。她啜一口,脸有欢容。
那一刻,她非常像他的妻,如果他有。家常的气息,像姜花幽然开放。
很渴的时候,她仍然拒绝温水,“给我冰水,谢谢。”她要至热或者至冷,斩截的爱恨分明,却难能承载平凡的温柔。
是为第二夜。
3
约定的时间快到,他却想起得出去一趟。打电话给保安,嘱咐让她进来,虚掩了门。
回来,她果然已经到了,坐玫瑰木长椅上,玩他几上一个偶人,他把拖鞋搁她脚边,她足趾一粒一粒,深海珍珠般莹白,由大至小,一连串流利的音符。
那个木偶颇不多见,是个挽平髻男子,一手持响木举得高高,另一手激烈地打开,张着嘴,脸上有一股聚精会神,绘声绘色的神气,是在说八卦吧。
他直起身道,“那年我去上海,朋友送的,文物复制件,挺可爱是不是?”想,如果她问,就告诉她,自己是做广告的。这不算越界是不是?
她应,“这是汉代说书俑。击鼓说书,喜形于色。”
“咦?你知道?你学什么专业的?”孟浪了不是?逾越了不是?捺不住自己地问,也捺不住一抹悔意。他想知道她,他却也怕惊走她。他是狩猎者,却狩得如此哀戚。
她无愠意,“我学考古的。”
他立刻知道了,她的职业,一定离所学行业甚远甚远,她说给他的,无非是蝴蝶前生,而今世,她一定是只潜水艇。
周星驰如何说,“我只是随便说说,你就随便听听。你不愿意听,我就换个话题。”
他说,“今天有拖鞋了。”
是为第三夜。
4
她说:汉代是中国第一个盛世,有了冶金有了铁有了钱币,人从最艰苦恶劣的生活中解脱,以泥人儿记载,那些微细的快乐,比如耕田、做饭,或者,爱情。
不过他想她可能没有做过饭,是个不谙家务的女子,因她掌心柔如雏雀。他握住她的手,先是一只,然后是另一只,她右手拇指食指都有稍硬苔痕,他问,“是什么?握笔还是鼠标。”她自己也轻抚一记,“都有吧。”
左右手腕皆有茧,“这个呢?”
“键盘呀,那个边子不正梗在手上吗?”
他道,“键盘手。”
她笑,“啊?有这种叫法?”
他遂轻轻揽她的手,送入口里,像幼时母亲吮他受伤流血的脚趾。
是为第四夜。
5
她终于肯留宿。
她也是小女孩,一上来就抢被子抢得凶猛,他慷慨地把所有被子捧过去,她又开始踢被子,裸出半边身体,肩头经一夏颜色微深如月见草,而背犹自白如茧。
他抱她,她不耐地推开,像在户外抬手遮阳。再抱,嗯嗯数声便不动了。她是不嗜烟酒的女子,呼吸无垢无尘,真的是玻璃心肝玉肝肠。他抱,更紧地抱,她却突然转个身,在他怀里,背对他蜷成一只茧。她是睡在袋鼠妈妈袋里的小袋鼠,只享受被爱宠的快乐,却不肯,也许是不能,啊不不,他宁愿她只是忘了,给他以同样的回报。
是为第五夜。
6
他在睡与醒之间似浮似沉,看见她在镜前挑一把桃木梳,梳拢半长发盘转成髻,用一只琥珀发夹束紧,那么紧,比MBA教程更无懈可击。起身,她套上白衬衫,薄细贝壳纽,黑蕾丝直裙是最暗的妩媚。忽然间,她离他远了,是这大城里,数百万陌生女子中的一个。他想他并不认识她。
是的,他其实不认识她。
他拥毯而坐,“你不化妆?”
她微笑,“我办公室有化妆包。”事了拂衣去,不留声与名,甚至一痕口红印。想一想,在腕下喷一点他的须后水。
这漫长一日,她偶然也会有独处时光吧,在寂无一人的电梯里,在其他同事都下班的傍晚,暮色委地时,她会否闻见陌生男子的强健气味?会有刹那间,觉得寂寞,将手插进烟灰风衣袋里吗?一定会触到,他昨夜搁在她衣袋里的凤凰胸针,彩钻熠熠如情欲美丽脆弱。
她会蓦地被针尖刺得一惊,体会他莫名所以的痛吗?
是为第六夜。
7
他经过大门口顺便交了 物业管理费,在街角等红绿灯,秋风小瀑布似灌进来,任性如十八女子。一抬眼便看见她,从一家叫“面对面”的面馆出来,招来的士坐进去。
霎时间,他想他只要脚下一用力,就可以跟上去,大白鲸追逐捕鲸船一样,热烈而无声,在深海般汹涌的车
潮里不离不弃,会跟到某一幢大厦前,混进去,看她是否停在某一个信箱前,会否跟保安员说某楼某号,即使不,大楼里总归有他的客户、伙伴、熟人吧,要钓出一个人不是那么困难……
忽然惊起,后面一串喇叭骂声,而他流了一身的汗。缓缓地,沿着自己的路开下去,他想人生不是一盘象棋,又不是万不得已,何必要咄咄过河,把自己与对方逼到不能转身的角落?
虽然他是这样渴望,在阳光下执她的手,但生命所有错失,都出于他自己简捷的、钢铁般坚决的选择。
此刻,他手机响了又响,全是同一个不耐烦的号码。下午石烧咖啡不大有人,阳光越来越远,回忆越来越近,一杯拿铁喝得半尽,他苦笑,想:都一样,他或她,都是精明的都市男女,都有两到三个手机号,来应付人生的不同角色。
上午接到电话,原本硬邦邦道 “我们从来不做平面媒体广告”的通讯公司,对他们的宣传方案有了好评,尤其对那十二个梳头、洗脸、买菜……同时接手机的仿汉俑娃娃有兴趣。
他惯例提前20分钟到,在前台向人打听,接待员向他身后一努嘴,其实他已听见,熟悉的“嗯。嗯。”一字一句。隔很久才缓缓回头,她黑底印花裙的裙摆在电梯间一闪便消失了。
无有言语,无有动作,他转身,面向整个世界的暗迷,像一个没有面目的替身演员,还没上场就悄然退下,他如何能够现身呢?他是她的仲夏夜之梦,她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,突然横在她真实生活里,转身一变成她的客户,他会是蛇,以诱惑之果,毁了她的伊甸园。
经过垃圾箱,从皮夹里抽出那一张包在纸巾里的SIM卡,顺进去,来不及发最后一次短消息。
8
而他原本想说:
——我的爱人呀,命运何其荒谬邪恶,置我们于爱欲与俗世的迷宫森林。
我们共度六个幸福夜晚,从春至秋,比许多场恋爱更漫长永久。这是我一生的珍珠串,虽然不能戴在项上。而今夜,原本是我们的第七夜。请恕我失约,我将从你的时间,无论夜与昼,彻底消失,如潮汐退去沙滩无痕,因为,这是我爱你的,唯一方式。
(实习编辑:黄丽丽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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