给父亲洗脚

　　父亲是个实实在在的乡下人，一辈子连家乡鸡蛋大小的县城都没转过，更别提北京上海那些现代化大都市了。父亲的脚丈量最多的地方，是家里的四亩三分地和离村里五六里地的蓄水大坝，那是他一生的光荣和记忆。

　　镇子西头有个大山坳，蓄水坝就建在两山之间处，将清澈的水拦截住，用于发电和净水，以供养全镇11万多人的生活。

　　听父亲说，修大坝死了很多人，我去过大坝，那儿风景很好，是许多年轻人拍婚纱照的首选，成了小镇一大风景旅游热点，可是，我的父辈那会儿修大坝的时候，想的只不过是免除水患，灌溉农田，以使生活有保障，七十年代末的时候，温饱还是个大问题，所以，开耕兴农是举国大事，他们是绝对想不到，大坝能成为一方风景的。

　　在坝顶一棵大柏树下的石碑上，记载了整个工程过程和殒功的烈士，密密麻麻的人名布满整块石碑。父亲说，上面许多人的年纪和他差不多，这个大坝，就是他们用土筐装着沙石料，一层层垒起来的，没有推土机，没有混凝土搅拌机，不敢想像那年月人们的代价。一个大坝，从十冬腊月一直干到来年的四月，赶在汛期来临前完工，父亲有些愧疚地说，为修大坝，穿烂了奶奶好几双草鞋和布鞋。父亲一次抽空回家看奶奶，奶奶见父亲的脚在沙石里磨得起血泡，就连着夜纳鞋，纳鞋纳得手肿。父亲说，工地上，每隔几天，便有女人送鞋和馍过来，那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刻，也是他们最揪心的时候，因为，他们明白，家里的女人肯定熬了好几个通宵了，她们在家的日子，肯定得挨饿了，那些馍都是从她们嘴里省下来的。

　　父亲也是种田的好把式。父亲闲下来的时候，总是爱和别人凑一块，讨论今年用了什么谷种，收成会是什么样儿，什么农装杀虫最有效，有人就笑说：“老把式在田里跺下脚，都可以震出谷粒儿来。”说的就是父亲的过人之处。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，没有不会做的事，只看愿不愿意去学，啥不都是人做出来的?

　　其实，父亲的脚并不大，也不像倪大姐的美丽大脚，经年的田间地头，他的腿脚粗糙的有些畸形甚至丑陋，一条条突起的青筋犹如蜿蜒蚯蚓匍匐脚背和小腿肚子上。他经常就么****着双脚奔走于他的平凡世界。

　　可以说，整个少年时代，父亲的脚，给我的就是这个印象。那时候，年少的我，从没问过父亲，他为什么总喜欢光着脚丫子，不怕田地里的杂什戳伤脚么?怎么那么不懂得爱惜自己?年少，总是有太多的无知和穷于表达的方式。

　　后来，我去了远方求学，再后来，我去了南方的城市工作和生活。

　　门外有人在拍打着门。我正在低着看报纸，让儿子去开门。这几天，莫拉克太猖狂了，沿海城市损失惨重。

　　儿子突然叫了起来：“爸爸，你看!他——他——这——这个人他没穿鞋!”

　　我一扭着头，人整个呆住了，是父亲站在门外。此时，他身上的雨水顺着衣角往下淌，我真没想过，会是自己的父亲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时分来敲门。

　　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厉声呵斥儿子住院嘴：“混帐东西，他是你爷爷!快——快将爷爷让进屋。”

　　儿子噘着小嘴，迟疑半天，然后，应了声：“哦。”

　　“娃儿还小，就别再嚷嚷了。——喏，这是你妈让我捎过来的糯米糕，带给娃儿吃。”父亲走进屋，将怀里的东西一股儿脑丢在地板上，像小时候，他从地里挖回一袋子甘薯，往屋角一丢，这个动作，总是习惯于此。

　　“爸，你走的时候，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，我好直接过去接您，你看你这是——”

　　“没啥，你在外工作忙，就不耽误你了。这天雨下得倒不小，怕将你妈新纳的鞋弄脏了，下了车，脱了走过来的，还好，没事儿。”父亲神情挺疲惫，朝我笑笑，笑得我心底发酸。

　　“那也不能就这么走过来啊，出了事儿咋办呀……”

　　我的话还没说完，儿子再次大叫起来：“爸，你看，他把我们家地板都踩脏了。”

　　这一次，父亲的酱红的脸有些暗紫。他很窘迫的将袋子提起来。

　　我将手扬起来，儿子吓得倒退好几步。

　　父亲为了不让母亲辛苦纳的布鞋弄湿弄脏，竟光着脚丫子一路走到我家。要知道，从东莞市总站到东湖花园用脚走，要近两个小时的路程。

　　我将父亲按在沙发上，转身进洗手间，端过一盆水，说：“来，爸，我给您好好洗洗脚吧。”

　　“不用了，我自己来，不能影响你。”父亲挣扎着坐起身。

　　“今天，就是天下塌下来，我也得给你洗洗脚了。”

　　这一路走来，真是累了，父亲争执不过，便不再说话，斜靠在沙发上，眯起眼睛。

　　换过一盆水后，这一次，我终于看清了父亲那双脚，其实，这也不过是一双有着温度的平凡的脚，由于赤脚走了两个小时的泥水路，父亲的脚泡得发白，脚板的老茧划过我的手掌，异样的味道，冲击着我生活的味蕾。

　　父亲的脚上，有一道从脚底对穿的那个伤疤，问父亲，才知道，是耕地时，耙齿给戳的，我轻揉着这些地方，心底某处忽然裂了似的痛，我很后悔，长这么大，才第一次给父亲洗脚。

　　记得小的时候，每到冬天，父亲总是最后一个洗脚，一大盆水，我和弟弟洗过后，父亲让给妈妈洗，最后才是他自己，一直以来，自以为的习惯，其实，是父亲最善意的爱。

　　那个晚上，我和父亲给儿子讲了很多关于他的故事，讲他修大坝弄残的三个脚趾，大部分，我和儿子都是听众。

　　我扶父亲回房休息的时候，儿子在身后说：“爸爸，等以后我长大了，你累得洗不动脚的时候，我也给你洗脚，好不好?”

　　这话很像一句广告，可它，是从我儿子嘴里说出来的，那么自然、真实。

　　“好。”

　　“真是长大了，有苗不愁长啊。呵呵。”父亲在我的肩头这么说了句。

　　我看看儿子，儿子听到我们的肯定，眼睛里满是骄傲，很是激动。

　　更激动的，是我。

　　不要以为你为他们付出了多少，其实，他们为你所做的，远超出你的想像，你所能做的，就是好好的活着，去认识他们，去爱他们。

（实习编辑：嘉瑶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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